嬰孩
S
如果可以,我想要成為一位戰士,是那種嗜血的、活生生的將敵人的頭從脖子上撕扯下來,沒有武器時,牙齒一張,將敵人的耳朵咬下,讓血在空中綻放成艷紅色的花,多麼的美,一個晚上能夠精力充沛地與不同的女人大戰三百回合,家庭這兩字不存在於我腦海的字典之中,女人對我而言只是抒發多於精力的場所。無論在哪,總是人們注目的焦點,總是令人目瞪口呆,心裡想,這是多麼扭曲的人類啊,令基督的子嗣跪倒在地上,兩手合十,誠心地祈禱,哪一天會落下來自烏雲密布的天罰,我幻想,我記得我會說,我不信神,於事無補。
一直以來,待處在長輩所劃下的安全區裡面,就像橫躺在嬰兒床內吸允著拇指的嬰孩一樣,稀疏的頭髮、斗大的睫毛、櫻桃色紅潤的肌膚與桃唇、比例詭異的頭與身。多麼地新鮮令人食指大動。
靜靜地豎立在那,臍帶牽著好幾百人,纏繞在他們的脖子上、肚子上、小腿肚上,瞧,有個胖子被纏的極不舒服,臉色青一片紫一片,一邊呢喃著公主公主,一邊兩手在空中憑空抓著什麼,兩腳不停地划水,像極了水面下的鴨腳。
他們源源不絕地提供著養分滋養著我,供我成長,而我什麼都不用做,只需要沉默,靜靜地吃奶,然後睜開眼、閉上眼,如設定好指令的機器人一樣,跳脫常規就會被在紙上蓋上巨大的「次級品,銷毀」五個大字,著實的令人感到不安啊。這都是我從一條陰影中牽出來的臍帶中得到的資訊,但我從沒見過主人的模樣,只知道他總是用一種不男不女不溫不冷的聲調,告訴我從來未曾聽過的事情。
關鍵字:流血、衝突、爆發、警民、政府、正--義。
那些不曾在黑板上的東西不是你們該學的,你們該做的事情只有盯著黑板,然後將一切所學起來,無法學習的、無法得知的、無法使用的,都是我們教育制度之中的劣級品,那些人是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。這一段話,是每一天下午,吃完午餐,老師們會出現在腦海裡面,一一對著彼此看不見彼此的學生、嬰孩一日又一日重複著這些話,這些話有一天,從陰影中傳來的相反的、相當對立的話。那些在黑板上的東西不見得是你們該學的,你們該做的事情不是盯著黑板,然後將一切所見學起來。你應該思考,什麼才是你喜歡的,什麼才是你該學的。你應該自己思考,動動腦。
陰影來的聲音這麼說,那時我正吸允豐滿胸部的奶水不亦樂乎,陰影中的聲音(我實在不確定他是人還是什麼)似乎生氣了,第一次見到--聽到,他這麼生氣,隨即,緊接而來的是磅礡的巨大雷聲,轟地一下打在我的耳骨子上,我痛得當場大哭,嘴脫離了胸部,那奶水不停地流出,我此時才瞄到,那奶水是黑色的。但我隨即便忘了,痛得連連哭喊,立刻被冰冷的手抱了起來,在懷中搖啊搖,我聽見有人唱起了,搖啊搖搖到外婆橋,卻聽見遠遠的、冷冷的一聲。哼,我想是孟婆橋吧。於是我便沉沉地睡去。
C
黑暗中,耳邊響起嗡嗡的警報聲,一閃一閃的紅光在薄囊外依稀可見,冰冷的聲音說,孩子們,繼續睡吧,然後響起了安眠曲,我卻睜開著眼,原本的睡意完全被驅離。因為我的薄膜上被劃開了一道鮮紅色與汙濁不清的鼻涕色,黏稠的液體沿著傷口汩汩流下,我緊張地大哭,發現那冰冷的手沒有再把我溫柔地抱起,而是一拳砸在我的臉上,我感覺到鼻子流下一股溫熱的液體,從鼻孔流出,緩慢的像是在沙地上攀爬的行進的士兵。
我沒有哭,但以往,我應該是放聲大哭的,哭得眼淚都模糊了視線,是冰冷的手將我眼睫毛上、眼眶、臉頰上的眼淚拭去。我盯著那一雙手,我從指節上的鏡面,第一次看見了自己,我感到從腹部傳來捏緊的感覺,我第一次見到我自己的模樣,而這模樣卻是一頭的黑髮、滿臉的鬍渣,蒼白的肌膚毫無任何血色,血管清晰可見,手臂上青筋圍繞,活像是記憶中爬滿城牆的藤蔓。
我感覺到有一股熱氣從鼻孔噴出,沾上了幾點鼻血與霧氣,宛如氣態的血紅花。我忘了臍帶不斷傳來呼救的資訊,多半是他們又來搗亂了,或是警察快逮捕那群劣質的次級品,水準之低,群眾可證。鬧得沸騰,一段影像從遙遠的那一端傳來,憤怒、哀傷、無奈之感混合而成的深紫色,一名穿著黑色長版風衣的黃種人,拿著一把M.05五發自動手槍,對著橫倒在地上,無力反抗的民眾連開了六槍。
碰碰碰碰碰碰。六聲響得徹天、響得絕望、響得怨天,恨意殺意直衝腦門,在額中匯流成一股意念,轉成固體的行動、不暇思索,完全地,我聽見哀嚎、聽見痛苦、聽見如狼嚎般的嚎叫,聽見一顆心的碎裂,錚錚鏘鏘。
A
沾滿血跡的手出現在我面前,佈滿了繭、粗糙傷痕滿是的皮膚,腫大突出的紙關節,手指與手指之間煙燻出來的一條菸跡。一頭凌亂黑髮,眼中佈滿是憂心絕望的神色,我感覺得到這隻手在顫抖。「來不及了嗎……」那人說,聲音就跟從遠處傳來的、總是憤世忌俗的、總是時時叮嚀的冷冽音頻,一模一樣。我還沒做出反應,耳邊傳來一陣又一陣,越來越急的高鳴。
是警報器。
他將接著我肚臍的幾百條臍帶全數砍斷,硬生生地將我從薄膜內撈出來,我痛苦地大吸一口氣,黏液使我的頭髮沉重,我的頸子沒有力氣,被頭髮給硬生生地拖在地上,人掏出一把銳利的刀,毫不猶豫,將我的頭髮一刀又一刀斬下,他一邊喃喃自語,一邊試著要我能夠自己站立。他一邊撐著我的肩膀,一邊環視著四周,我努力地將自己撐起,但是毫無辦法,兩腳感覺不到肌肉的力量,我光是抓著他的肩膀就已使用了全身的力量,我哀嚎。
他沉默地看著我,然後將我背在背上,我使勁地回過頭看,發現除了我自己的薄膜,還有上千上萬,我給不出一個正確的數字,放眼望去滿滿的薄膜,目瞪口呆,一顆又一顆,上千上萬隻的手在薄膜之間來回穿梭,只有我的薄膜是被剖開的。
「我要……回……去……」我吃力地說,他也沒多做回應,只是將我摔在地上,然後冷靜地看著我,再看看手腕上的手錶。
「你有一分十二秒可以爬回去,你爬得會去隨便你。」他說,點起一支菸,然後看著天空,一片漆黑點點紅光,我試著將自己的身體攤平,回想課程中教導到的攀爬課程,試著移動左手與右腳,過了三十秒,我一公尺也沒爬,就像在沙灘上打轉的海龜。
「被關在培養皿裡面二十多年,嬰孩的腳怎麼可能驅動得了大人的身體。」那人說,一手將我抱起,抬在背上。
「……你到底是誰?」
「我是你。」他說,「你就是我。」
我眨眨眼,試著看清這人的臉孔,但卻徒勞無功,這人的臉上沾滿了血紅色的霧氣,而我手卻勾拭不到,他一路狂奔,卻也不喘,令我懷疑他的體力與身體素質。不時聽見冰冷的聲音,接著是他的怒吼聲,槍聲,哀嚎聲,我不知道怎麼了,過程中風刺得我兩眼不自覺地閉上眼,風拂過臉的速度越來越慢,我聽見了利物劃破空氣而炸裂的聲響,四周剎地歸為寧靜,就像在囊模裡面一樣。
我聽那人吼了一句,「火力全開。」迎接而來的是,分不清的炸裂聲、轟炸聲、爆炸聲,彼起此落,的死亡的聲音。
T
這一段過往,是託技術部的人,從我擅自被加密的記憶庫裡頭解密所展示出來的。我才了解,自己一直被圈養在一個完善的溫室裡頭,接受那些被定義為「好」的訊息,而H,也就是我自己,就是那一天,或者,該說是那時,將我從「溫室」裡頭救出去的,唯一保留著記憶的人。在外界定義的十五年後,H死了,再一次的突擊任務,他為了救一個埋在「溫室」裡不願意出來的人而趴著死在溫室之上,被雷射槍,一槍,從太陽穴射穿,死狀之慘,那待在溫室裡的人親眼見到他的死相也發了瘋,被後母給處理掉了。
C,H的妻子(我還沒無恥到接受他人的妻子),十五年來,待我如親子,而我也決心投入反抗軍旗下,為了將溫室內的人解放出去,而我有時卻會被謠言給蠱惑,「解放軍是為了破壞世界的秩序而存在的非法組織」,有時,我會迷惑,什麼才是正確的,但是我始終相信的是,H那一天,那時,不顧性命地抱著我跑的那一瞬間。